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作者丨王平
编辑丨柳逸
编者按:
瑶岗仙,湖南省宜章县南岭的群山之中,一个常年缭绕着云雾的小镇。但柔情只是它的表象。1914年,第一批探索者在此地发现了“钨”,从此,大山深处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凭借“中国钨业长子”的身份,成为中国冶金史上一个无法绕开的名字。
瑶岗仙钨矿区是我国最早发现钨的地区之一,拥有目前国内最大的黑钨精矿生产矿山。20世纪10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用钨制造高速钢用于军火工业,其他国家也都十分看重钨的军事功用,钨一时成为重要战略物资,国际钨价不断上涨。
也是这一年,循着淘金热蜂拥而至的矿商盘踞了瑶岗仙;农民扔掉锄头,走进矿厂,成为光荣的无产者;大山里忽然有了矿区、办公楼、商业街和配套学校。依矿而建的“瑶岗仙”就这样成为区别于大山深处其他存在的平行宇宙。
从此,钨价起伏、矿厂改制、军事格局,这些稀有金属附加属性的波动,和这片矿区两千多人的日头营生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也和一代人的青春记忆联系在了一起。本文作者作为70后最后一代无忧无虑的瑶岗仙厂矿子弟,回顾了这种颇具特色的矿区青春。
一百多年间,潮起潮落,在埋葬了无数的淘金者后,瑶岗仙又迎来新的淘金者,骑田岭上风雨依旧。
一次返乡的大巴上,我在山路间同一位外埠妇女聊天,她大概是我们矿上那些游子们在外地娶的媳妇,她毫不留情地评价,“你们这里穷山恶水出刁民”。我深深地记住了这句话。彼时是上世纪九零年代末,新世纪的曙光即将到来。我刚刚在株洲参加工作不久,新的一切仿佛在向我展开。我踌躇满志,决定把落后的矿山小镇少年印记抛弃,迎接城市生活的光芒。但很多年过去之后,我已然能体会到那种贯穿你生命的乡愁,这种愁绪使人的生命有了一种连续性的意义。那个被外乡妇女视为“穷山恶水”的小地方,却是我记忆最温馨之处。
我的故乡是一个叫瑶岗仙的小地方,彼时全名“瑶岗仙钨矿”,地处湖南宜章县南岭山脉主峰骑田岭之东北,是一个钨矿山。那个年代,许多大的厂矿是不属于地方政府管辖的,我们就属于湖南省有色金属总公司,妥妥光荣的省属国营矿山。据矿志记载,瑶岗仙是中国最早发现钨的地方。1914年在这里发现了钨矿,随后就迎来了矿商开发高潮,到1918年,瑶岗仙矿商达数十家,工人两千多人,每月产矿百吨以上。这里不是穷山恶水,分明是金山银水。在我幼年的记忆里,矿山就是全世界,是无产者劳动者引以为傲的大花园。那个时候矿山效益好,作为工人阶级聚集的中型企业机构,虽然地处深山,但仍像全国许多大中型国企一样,有着从摇篮到坟墓的福利。瑶岗仙钨矿是拥有职工家属合计万余人的大矿。我们从小就进入矿区的幼儿园,有专门的矿子弟小学、中学乃至包工作分配的技校;有灯光水泥球场、有电影放映、舞台、俱乐部,有职工医院、农贸市场……在大山深处,这样齐全的配套相较于周围的村子,显得光芒万丈。更值得骄傲的是,矿山风景秀美,气候宜人。晴天时站在矿山主峰最高处的天鹅峰放眼望去,能看见山下家属社区井然有序,一排排房屋人间友好。云雾天则可见一片云海茫茫,犹如仙境。春天常常阳光明媚,学校组织春游,老师带着我们走一两里路,就走进了大自然;六一儿童节,我们也像城市的孩子一样,穿着白衣蓝裤,脸上涂着红彤彤的胭脂,在俱乐部的舞台上、学校的大操场上歌唱舞蹈。夏日里,和风吹拂,大山的温度总是要低于其它城市地带的,但顽皮的我们仍然跑到山涧里去游泳。我们选择的是一条最大的山涧,山涧从山顶流下,形成若干个小水洼,我们依照顺序称呼它们为一字潭、二字潭、三字潭……直至八字潭。其中八字潭水最深,可以没过我的头顶。在下面的小潭学会狗刨式之后,我在八字潭正式放开了救生泡沫板。秋天里,遍布全矿的梧桐树的叶子飘落,给整个矿山染上了萧瑟。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经常扒拢那些枯叶,在街边烧起一堆火,引得大人们一阵批评。冬日里,有时候会下雪,巍峨的大山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巨物。有一次,我上山和两个其他村的孩子一起烧炭。白茫茫的原野上,那两位农村的孩子在地上刨了一个洞,将木头排好堆入其中,燃火之后将其盖住,只留下两个出气孔。我们守着那“炭窖”,玩得热火朝天。童年里的四季深深扎进了我的记忆,我的生命,每当回忆起来,我的眼里就燃烧起一些火花。矿山的采矿区在山上,山脚下,就是我们居住的家属区。那是一排排仿苏联式建筑,特别齐整的平房。有时候,每家每户的房门都敞开,你的视线甚至可以从一家人的屋子里穿过,看见后排乃至再后排的家庭的房间。那个年代烟火气盛,家家户户在暖和的日子里多是敞开大门,一家一户的风景组合成各家各户共同的矿上生活图景。82年之前,这里还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都是到集体水龙头处接水,我家因为靠近集体水龙头,每天都能听到“车马喧哗”。我小时候经常坐在家门口吃饭。父亲每天都给我打个鸡蛋做鸡蛋稀饭。一些邻居路过,就会逗逗我,发出喋喋怪叫,说:“啊哟,这个卵崽吃的好哦。”我小时候大概是十分骄横的,此时我就会破口大骂,要是当年能拍表情包,估计那刻的我会是一个很经典的表情包。
每天清晨,矿山会形成两股上班的人流,一股是往机械厂上班的职工们;反向的另一股是往矿区办公楼和采矿工区、选矿厂的人流。两股人群交汇、流动,形成矿山新的生命力。到了晚上,街上的人流也不会消亡,只不过,夜间的人们变得休闲自如。夜色降临,大山里的夜幕从天上慢慢沉落。天逐渐黑去,矿上沿街的路灯都打开了,家家户户的灯也纷纷亮起来,瑶岗仙就变成了大山里一处光亮聚集之地。矿上有两条主街,一条南北走向,平而趋直。沿街是各个居民区、商铺和矿山公共设施,如俱乐部医院、菜市场等;另一条东西走向,西头通向山外广阔的世界,东头蜿蜒而上,通向矿山工区,尽头是十九中段工区。这两条街承载着矿山青少年的一项重大娱乐功能,那便是“溜马路”。那时商业气氛淡薄,娱乐设施几乎没有,于是,“溜马路”便成了矿山青少年“多快好省”建设人生的重大娱乐活动。一年四季,除了大雨暴雪,总有人溜达在矿山的这两条街上。街灯明亮人潮如织,大家欢欢喜喜地走在马路上高谈阔论,从京城大事到生活琐事无一不有,而行走姿势也是仪态各异。东西向的这条马路人烟稀少,但空气新鲜、星光灿烂,有些青年也喜欢走,因为可以放声高歌无所顾忌。矿山的人闲暇颇多,晃荡完两条马路,意犹未尽是常态。我对矿山夜晚“盛况”的回忆夹带着欣喜的气息,那是我这一代70后在家乡最后的少年时光,也是矿山最后的繁华盛景。多年后,矿山效益下滑,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偏隅的小地方开始萧条,我们再也难见到矿山昔日的人潮如织。即便是赶上有市集之类的热闹日子,也与昔日的烟火气差异悬殊。如今行走在街上的都是偏居一隅的乡民,为着生计奔波忙碌,衣着气质也与大城市的人群有着差距,而当年溜达在夜晚的矿山的那一群人,却似乎代表着工人阶级美好生活的某种典范。同样在发生剧变的是我的青春。一个人的青春是环境的产物。1988年,父亲离世。我于1989年顶职成为矿山职工。那一年我14岁,矿上的政策是顶职的未成年职工可以继续读书,读完初中以后,满十六岁再上班。所以我继续在学校念书。父亲从小溺爱我,又在我青春期时离世,矿山学校不良风气弥漫,诸多因素之下,我变得顽劣无比,喜欢和老师斗,结交了一帮小流子,霸凌他人。学校最终以我是一名职工,而义务教育是针对学生的这个理由开除了我,我便进入机械厂上班,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在机械厂上了十个月的班,母亲又让我前往汝城继续学业,此后我变得用心学习。1992年,我考去了省城的一所中专学校,便回到矿上,辞掉了工作。九零年代之前,各地城镇都充斥着流子。流子是一个年轻人的阶层,他们散漫、不羁,制造着威胁社会治安的各种事端,但他们同时也威风,自由,为一部分时代青年所艳羡。流子是一种时代现象。昔日国营矿山旱涝保收,就业不难,而高考又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所以大多数子弟不怎么读书。父辈们对孩子也没什么考学期望,望子成龙对一个矿工家庭似乎遥不可及,能有份工作有口饭吃不坐牢就好。也因为没什么可卷的,流子们才会成为那些遛马路的群众中最打眼的那一批。流子不一定游手好闲、没有工作,只是那种不言而喻的痞气标榜着他们。做一名流子在瑶岗仙钨矿没有什么不正常,风气如此,那只是一种厂矿子弟的生活方式。92年的那个暑假,一天,我们在同伙牛韭菜家玩,隔着一条街看见牛韭菜邻居家来了两个外地的小姑娘,年纪比我们小一点,十分漂亮。我于是在窗户里冲着她们挤眉弄眼,很快便吸引到她们的注意力。她们是表姐妹,父母是出走的矿山弟子,暑期带她们回故乡看外公外婆。她们一个来自衡阳,一个来自四川。我们很快便走到了一起,我和牛韭菜、小强带着她们往山上的旱冰场走去。美丽姑娘的出现很快就在男孩们贫瘠的厂矿生活里激起涟漪。不一会,我们这伙七八个男孩全都聚集到了旱冰场。我居然在这时装起了酷,假装生小姑娘的气。小姑娘也假装生气,一扭头,站到了小强身旁。我继续演电视剧,扭头就走下山去,不过走了一百米,我又气馁地回到了现场。但此刻时局已经发生了变化。那个暑假,小姑娘和小强在一起了,先前和牛韭菜站在一起的姐姐,看见三毛长得更帅一些,就选择了三毛。我就这样错失了我的爱情。那天晚上,我和牛韭菜勾肩搭背,一路溜达,一路长叹天涯命苦。话虽这么喊着,可其实我们心里还是很快乐,因为那是新鲜的少年时光。那个年代,矿长比一个工人的工资也高不了多少,在瑶岗仙,人们的尊严和物质都相对平均。矿上的婚恋爱情也特别简单,年轻女子全然不考虑一个人的家境,喜欢上一个流子,也是常有的事。女同学莉莉是我们的班花,一年国庆节矿上举办文艺晚会,16岁的她上台演唱了一曲《追梦人》,台下的男孩儿们都轰动了,口哨声四起,台上的她容光焕发,很骄傲,很美。没多久,她跟矿上一位大她七八岁的流子在一起了,成就了一段孽缘。多年之后,她贤淑而知性,远嫁京城,有名媛风范。我想她在某个安静的深夜,也会深深地怀念起那段青春无悔的岁月。
很多年后,这些流子中间最有武力值的洪宝早些年在矿山承包了一些尾砂加工项目,赚得盆满钵满,在郴州买房定居。矿山的项目交给了哥哥洪刚打理,而他哥哥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矿山,几乎不出远门,每天走到项目处监工一番,就回家喝酒吃饭打游戏了。就这样,他衣食无忧地过了半生。牛韭菜、三毛、袁世等人闯荡过外埠,但都混得不怎么样,如今都回归郴州地域,打着一份不咸不淡的工,顶着生活压力,偶尔搞点副业、直销之类的,也平安混过了半生。老猴开着一台大货车跑长途,早出晚归,养着家中的老婆和两个儿子。小强倒是闯荡江湖的人中比较特别的一个,他入狱过多次,足迹遍布一些铁路城市。三十岁那年,他回到郴州,从事游戏币交易,这项正当买卖居然发了大财,他早早买上了车,如今手中已有几套房产。上述可见,除了洪刚,我们这一伙人多半都离开了矿山,另谋出路。盖因矿山在1990年关闭了技校,子弟们择业没了好渠道,只好走向江湖。矿山风景依旧,年轻人却在离去。90年代最后的几年,矿山显得破败萧条,就像许多的山村一样,多是一些遗老遗少。但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世纪初国际钨价暴涨,矿山一度重新红火起来。那个时候矿山实行了改制,许多工区被私人承包,一些形似山西煤老板的矿老板出现了,由此还带来了许多外地务工人员。周边乡村的人也进入矿区谋生,矿山人口居然增加,并且鱼龙混杂起来。矿老板们也没乐上几年,矿山就被五矿集团收购,多数的矿老板也就此失去资源。经此一番折腾,瑶岗仙那种原初的国营矿山风味逐渐失去,迅速向典型的城郊结合部形态演化。现在的矿山,外来人口占一定比例,他们是矿山菜市场等服务业的主力军,我们再回故乡,在他们眼里,宛如外乡人。如今我回瑶岗仙一般都是清明节,清明节成了我们这些游子齐聚家乡的节日。曾经,我和他们之间总存在着一种疏离。这与我的际遇有关,我虽然儿时也顽皮,但我是干部子弟,一种深层的家庭影响还是在的。我不干太出格的事,也有机会继续读书、考学,毕业后想着远离故乡,远离这个小江湖。但若干年后我们再相聚,他们都变得柔和而礼貌。我们共同的往事也变得生动,那个因两个外地女孩的到来而变得灿烂的夏天依旧历历在目。我的父亲葬在瑶岗仙。父亲陪伴我的岁月并不多,但他依然给了我一个幸福的童年。他是矿办的干部,能说会道。据我同学的父亲刘矿长回忆,矿里曾经提名父亲任职矿长,但后来因为他罹患绝症,故无法成行。八零年代初,周遭的乡民因为和返城知青发生矛盾,围住了矿办公楼,气势汹汹,锄头林立。是我父亲第一个走了出去,和乡民们交涉,劝退了几百人的农村大部队。父亲当年号称“讲也讲得,写也写得”,是矿上的笔杆子。故而父亲是家乡小有名望的人。他是地主家庭出身,五零年代初土改时逃离故土,随表姐夫跑到了瑶岗仙,是矿上收留了他,让他一生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每年回乡扫墓,坟山上都布满了人,他们在招魂幡、纸花、鲜花与坟墓之间,显得有些熙攘。外地归来的游子与本地常住的故旧隔着老远打着招呼,交流着。这一刻,坟山这片平素无人的区域变得更有人间温度。扫墓完成,返回矿上的时候,旧友会邀我们这些同学聚餐。虽然饭桌上免不了喷薄而出的各种土味笑话,但神奇的是,我们矿山的女同学们都特别幽默。萧英黑皮肤、高度近视,讲起笑话来出口成章,只要她在,全场氛围就能被点燃。我至今也难以用文字描绘出家乡女同学的这种野性、黑色幽默。她们仿佛享用矿山钟灵毓秀里的某种禀赋。仍然留在矿上的同学羡慕我们这些漂在异乡的人,认为我们见过世面,居住在大城市。但其实,他们过得比我们安逸舒适许多。现在的矿山早已改制,被国有五矿集团兼并,改名为“瑶岗仙矿业有限公司”,但职工都留用。毕竟是承继国有企业,外来的五矿集团还算厚待这些老职工,矿上的辛苦活多由外聘的外来务工人员做,老职工多从事一些轻松的工作。相对于记忆中的矿山,如今矿山的街道显得逼仄狭窄,那是各家各户的违章建筑所造成的,在远离政府管辖的地域,居住需求的增长使得他们只有违建扩大自己的空间。现在矿上虽然失去了昔日苏联式建筑的规整,但也有了一种新的风味,杂乱形成了特色。矿上也做了一番标识,街道、公共设施逐渐立了铭牌,增加了小型公园和儿童娱乐场,山涧边还有了围栏、休闲设施。早在二十年前,矿上的医院和学校也被剥离出了企业,归属了地方政府。所以,现在的瑶岗仙并不仅仅是矿上职工的瑶岗仙,也是那一片地域人民的瑶岗仙。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尤其在城市化进程如火如荼的初期,时代阵痛,人心惶惑。而现在,仿佛沦陷后的涅槃,小地方的矿山又以一种新的风貌回归,迎接着游子对故土的回眸。